乡村里的那些事
2020-10-04
来源:意榕旅游网
碜记1Z与叙事 珏 t,1j ●翟焕远 乡村里的那些事 度。每到唱戏的时候,从被窝爬起来,饭都顾不 戏台子 当年,俺村最繁华的地方,就是戏台子。 戏台子是1948年7月村里实行土地改革 上吃一口,就跑到戏台下用石灰洒一个方块抢 占地盘。太阳还没有落山,大人孩子吃完饭从 四面八方潮水般向戏台子汹涌而来。 此时,戏台周围是最热闹的,有卖冰糖葫 鬻 ≯ 时,专门在村中央的一块空地上搭建起来的。 之后,在戏台子的西边,盖了三间土坯房,作为 大队和村支部的办公室。随后,又在戏台子的 芦、糖果点心的,还有卖鞭炮钻天猴的。那时俺 手里没有一分闲钱,这些东西看了就眼馋,但 从没买过。不买并不代表我不喜欢、不爱看热 闹,在卖冰糖葫芦、鞭炮钻天猴的摊子前挤得 人山人海,像看一只被刀追着的公鸡。三挤两 挤,轰的一下,摊子挤倒了,一家人开始抢冰糖 葫芦、鞭炮,还有钻天猴,卖东西的人扯开嗓子 东边,盖起了一座大四合院,是孩子们上学的 参 学校。不几年的时间,在戏台子的北边和南边, 又 现了一座座民房。从公私合营到高级合作 社,从四清工作组到人民公社,特别是到了文 化大革命,戏台子的作用越来越明显,成了各 方反复争夺、霸占的重要阵地,好像谁占有戏 台子真理就在谁的手里一样。 不过,戏台子最大的派场不仅仅是开批斗 会,而是过完大年后唱大戏。当然,偶尔也会放 一破口大骂,心疼得哭天号地,我们却跑进戏台 后面胡同里开怀大笑。 当那两盏雪白的汽灯亮的时候,离锣鼓敲 起来就为时不远了。锣鼓一响,戏台下便慢慢 安静下来。好多坐在一起的男男女女,偷偷摸 一场电影或者来了玩杂技、耍猴子的,也会热 下对方的手,然后心照不宣像没事一样脸上 闹一晚上。第二天或者在更长的时间,戏台子 周围,除了空气,再就是戏台两侧唱戏挂汽灯 用的两根木头杆子,像营养不良一样单瘦。 小时候过年,大人忙得像蚂蚁搬家似的, 整天盼过年的却是俺们这些孩子。那时候,物 质极度匮乏,眼巴巴盼过年就成了一道期盼已 久的盛宴。过完年,村演出队敲锣打鼓,开始演 唱早已排练了一腊月的节目,一唱就是三五 浮起甜蜜的笑。那时候俺还是个孩子,对什么 戏都不上瘾,唱什么、不唱什么从来没人和俺 商量,当然俺也懒得去打听。但喜欢凑热闹,要 么在人群里钻来挤去;要么爬上戏台南边的白 杨树、坐在树权上朝下面黑压压的人群吐两口 唾沫,而下面的人却浑然不觉,以为要下雪,或 者是夜飞的鸟儿在空中撒尿。 当锣鼓声密集起来时,好戏就开场了。戏 台上,红脸白脸,才子佳人围着王侯将相,水袖 天。简陋的戏台成了我眼中的琼楼玉宇,唱戏 的轰动效应比现在的春晚还要热上千JL/k百 如云里传情达意,就像美国大兵带着吉卜赛女 郎到大街上兜风,那劲头,就是污泥,他也能变 58■ E ) j{ ㈡ : ~ 专记忆与皇 静 \ \\ Nil — 鬻 成黄金。而戏台下,男女老少将眼睛一个个瞪 距离,也不是飞鸟和鱼的距离。世界上最遥远 成了电灯泡,生怕漏听一句台词,漏看一个表 的距离,是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情、一个眼神。特别是青年男女,卿卿我我,像 掉进了蜜罐。俺亲眼看到堂哥的爪子,像飞蛾 高巾冒子 扑火一样,扑向坐在他身边那个女孩子的手, 握在一起,像粘住了,而他们脸上却装得像正 小时候,俺村里最热闹的一道风景,是敲 经人。臭不要脸。俺知道堂哥和那个女孩子在 锣打鼓押着戴高帽子的坏人游街。 耍流氓,做着飞上枝头变凤凰的黄粱美梦。第 文化大革命前几年,村里地富反坏右戴高 二天我都不搭理他,古怪的思想像蝙蝠一样飞 帽子游街时,俺因年龄小不记人事,尽管后来 来飞去,心里的感觉就是看见了一堆臭狗屎。 父母和其他人也说起过,但还是没有太多的印 而堂哥像没睡醒,眼神淡淡地看着俺。无话可 象和感觉。只是知道戴着高帽子游街确实以前 说。 发生过。当俺亲眼看到戴着高帽子游街时,时 俺出生的那个山村差不多有两千人口,地 间差不多已是1970年了。这时俺是个八九岁 处鲁中山区的淄河最上游,在方圆几十里是个 的孩子,到了这个年龄自然就有了记忆,并且 大村。大村就有大村的样子。每年一进入腊月, 记在心里一辈子都忘不了。 村演出队就开始排练节目,有时常常排到夜里 第一次看戴高帽子游街,是村里一王姓村 十二点,一家人实在无精打采了,才关灯散场 民狗胆包天偷了生产队里的地瓜。王某家里一 回家睡觉。那些年,村里唱得最多的戏是吕剧 直穷,孩子又多,一进入年关,一家人都在家里 《李二嫂改嫁》、《小姑贤》和莱芜梆子《三定 张着嘴吃饭,穷得连要饭的都躲着他家走。王 桩》 《三世仇》,这些戏一唱就是好几年,过年 某家住在村子最东边,出门不远是个土台子, 时不仅在村里唱,还被外村请了去唱,就像中 台子上有好几个生产队的地窖,地窖里储存着 央电视台“心连心”巡回演出。唱一晚上,人家 大量的地瓜,是来年开春后种到地里的地瓜 给一条金鱼烟,二斤糖果,再炒上一篮子花生, 种。那时候,一进入腊月就下大雪,一场接着一 分给大家,算是报酬。别看是乡村草根班子,唱 场地下。这天晚上,依旧下大雪,王某看了孩子 起戏来唾沫星子像下毛毛雨,一招一式一点都 们一眼,狠狠心就出了门。他出门不是看雪景, 不含糊,韵味无穷。不时赢得台下观众一阵阵 而是挑着两个大筐。村里大雪纷飞,村外大雪 掌声和开怀大笑。那感觉,就是从一个故事走 弥漫。别说一个人都没有,就是连条狗的影子 进了另一故事里。 都看不到。雪,自得都睁不开眼。他丽脚一跺, 后来俺离开村子在外面上学,之后又在城 便壮起胆子,下到生产队的地窖里偷了满满两 里参加了工作,再回到村子里时,猛然发现戏 大筐地瓜,在风雪交加中,顽强地挑回了家。自 台子一夜间不复存在了,戏台的位置早变成一 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的他回到家,长长地喘了一 父 参 排排民居。 口气,又转身到院子里抬头看了一眼天空,天 诸事都是有因果的,善因结出善果,恶因 空还在不屈不挠下着雪,他放心了,然后回到 导致恶果。 屋里倒头大睡。 回得去的故乡,回不去的从前。俺村不知 第二天一大早,生产队长、保管,还有护坡 什么时候也染上城市里的繁杂,空气环境的污 员,就来砸门,做贼心虚的他吓了一大跳。但转 染和快节奏的毛病。回到故乡,安静地坐在戏 而一想,反正下了一夜大雪,昨天晚上发生的 台下看上一场戏,已成为一种不可能。有人说, 所有事都埋在了雪底下,再说又没人看到或当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是啥?那不是天空和海的 场逮住,只要死不承认,神仙拿俺也没办法。他 2 “\Q S/ ̄I'、 d[I N[3AI 3IA 59 t| 极 I}Z与 il}i 壮着胆子开了门。 参 子,让他再挑着偷来的两筐地瓜,敲锣打鼓开 始游街。王治安员像喝了鸡血一样兴奋,手里 队长身材五大三粗,一年从头到尾都虎着 脸,像有深仇大恨一样,也像包公受到不公平 待遇一样。他人站在门外,眼光老鼠般从门缝 里钻进屋里。他用手指着王某的鼻子责问,昨 晚你干什么去了? 王某看着队长眼里的光犀利而残酷,心里 提着一面大锣,走几步就“咚咚”敲几下,声音 像吹冲锋号:“老少爷们,大家都来看,现行反 革命王某挖社会主义墙角,明目张胆偷生产队 的地瓜,大雪也埋不住他的滔天罪行。”随后, 又“咚咚”敲两下。王治安员一脸鄙视,还学着 吐痰的样子不时啐一口,其实什么也没吐出 来。 不由发毛,结巴道,昨晚下雪俺哪都没去,早早 就吹灯搂着老婆睡觉了。 队长听了,冷笑一声,骂,胡说八道,狗急 听到锣鼓声和喊叫声,村里的大姑娘、小 媳妇,拿着手里的毛线、缝补的衣裳就往街上 跑。看到游街的队伍过来,一家人齐刷刷让开 路,像总督来到了殖民地。喜欢看热闹的 然 了跳墙,人急了发狂。你以为你偷了生产队的 地瓜我们都不知道?简直瞎了你的狗眼。 王某脸上有种做贼心虚的神情,但表现出 来的却是死猪不怕开水烫,说,俺啥时偷地瓜 『,_这是造谣,是诬蔑。 是我们这些孩子,跟在游行队伍后面嬉笑、追 逐、起哄、打闹,并不时抓起街上的雪团向戴着 队长瞪着一双牛眼,像看到一个引诱他坠 入深渊的魔鬼,那眼神不是在看王某,而是在 看一堆狗屎,骂,你简直就是个混蛋,你做梦也 不会想到,老天爷没有可怜你,你偷地瓜时的 脚印没被雪埋住,因为雪不下了。这不,俺们就 顺着脚印找来了,哈哈…… 高帽子的王某脸上和身上扔去。若干年后,俺 听说有人劝王治安员,说一笔写不两个王来, 再说都是庄里乡亲低头不见抬头见,别一家人 捣鼓一家人——窝里斗。王治安员听后勃然大 怒,俺现在就把你当反革命,戴高帽子让你游 街示众。来人只得服软,说你大人有大量,就当 王某顿时愣在那里,眼睛通红,像狼。他一 俺说这话等于放屁。 还有一次,住俺家不远的一位邻居,也姓 王,是一个生产队,他年龄比俺父亲可能大两 时手足无措,像个阳痿患者耷拉下头,心里直 骂自己,真混蛋,杀猪杀屁股,猪没杀死,却嫌 r一手屎。 三岁。这家伙人高马大,娶了个撒把种子就有 收获的老婆,一年生一个孩子,几年T夫呼呼 啦啦就是八个。不大不小,个个都不是省油的 偷盗生产队地瓜是件非常严重的政治事 件,队长马上报告给大队部,大队长抬手一拍 桌子,嘴里骂,这还了得,让这个狗胆包天的东 西戴着高帽子游街示众i圈,看谁还敢挖社会 主义墙角。 灯,像麻袋一样能装东两,吃啥都狼吞虎口凼。王 某双眉紧锁,像迷途的羔羊惶惶无措,双眉下 一对善良的眼睛里流露出阴沉忧郁的神情。 王某家住村南边的淄河边,河对面就是庄 糊高帽子游街这种事,一般都交给村治安 员。治安员也姓王,老婆早就死了好多年了,家 里只剩下他孤老头子一个。他是看见别人舒服 稼地,有玉米、地瓜,也有花生。这天晚上,秋雨 绵绵,王某在屋里望着孩子们感叹,自己不是 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的梁山好汉。义到院子里抬 头看 天空几眼,顺手拿个尼龙编织袋就 了 家门。在村头,朝村里的方向望了望,没人。像 狸猫一样过了淄河,一头钻进了玉米地、地瓜 高兴,他心里就难受的那种人。他派人先到村 门市部找来一个废纸箱,卷成一个一米多长上 小下大的漏斗筒,再在外面糊上一层报纸,在 报纸上用墨汁歪歪扭扭写上“现行反革命”几 个大字,一顶高帽子就完成了。 土治安员喊上两个民兵,给王某戴上高帽 地。一会的丁夫,编织袋就鼓了起来, 面盛满 了玉米和地瓜。他一使劲将袋子甩上肩膀,快 6D j _ l一 l 记《Z与叙事姆 ¨\;;、f 步就淌过淄河,家门口就在眼前。让他做梦也 大爷人本分,又有当生产队长的弟弟这层 没想到的是,从两棵大树闪出两个人来,一人 关系,管理起菜园非常卖力,特别是到了卖菜 手里拿着手电筒,一人手里握着一根棍子,一 的旺季,天一亮就有人来买菜,到了天黑还有 下将他逮了个正着。王某仰天长叹,明知出来 人来换菜。摘下的几筐西红柿、黄瓜、莴苣、芸 偷地瓜、偷玉米是个火坑,为啥还大睁着眼笑 豆,一会就卖没了。他又汗流浃背钻进黄瓜架、 呵呵往里跳。于是,他被直接押到大队部,随后 西红柿架,芸豆架里,再去摘。一天下来,换来 大喇叭喂喂了两下,吆喝声不屈不挠挤进了全 的粮食有好几麻袋,还有几十个鸡蛋和几十块 村家家户户的门缝和每一个角落。王某偷玉 钱。大爷识字很少,但一笔一笔记得清清楚楚, 米、偷地瓜的事一下高山打锣,众人皆知。人们 如数交给生产队保管。 知道,裤裆里又钻出个熊玩意,第二天戴高帽 生产队的菜园和生产队的甜瓜地一样,是 子游街,又有好戏看了。 最有油水的地方。你可以十天不吃甜瓜,但不 能一天不吃菜。管理菜园的人必须白天黑夜都 菜园子 住在菜园屋子里,门口砍下大树上的树枝—— 四角各埋一根杆子搭起一个凉棚,在凉棚的一 当又一个春天来临时,沉睡一个冬天的大 侧种上几棵葫芦和冬瓜。当它们的枝叶爬满架 地,色彩渐次丰富起来,万物复苏,百花盛开, 的时候,葫芦和冬瓜便肆无忌惮从凉棚顶上往 淄河水哗哗流淌,像大地上奔涌的精灵。流淌 下探出头来,窥视着下面的一举一动。大爷管 到哪,哪里就绿意盎然。 理菜园的时候,俺经常到菜园去换菜。大爷瘦 父亲当生产队长时,俺还不到十岁。那个 弱而疲惫的脸上表情生硬,眼神镇定而冷漠, 时候,天空异常干净,蜻蜓不时在眼前飞来飞 甚至有点麻木。他非常认真地看着秤,嘴里说, 去。他一上任,就把他亲哥哥,也就是俺亲大爷 多了,多了一两。然后将菜从秤盘里抓起来,放 安排到生产队菜园种菜。 到俺的筐里。俺转身要走时,他喊住俺,眼睛往 菜冈是生产队最重要的经济来源阵地。那 四处瞧瞧,没人。像做贼一样,弯腰飞快抓起一 时没有集贸市场,也没有超市商场,村民是不 小把菜,快速扔到俺菜筐里。此刻,他脸上的笑 允许随便种菜的。谁家吃菜,全部到菜园去买; 比哭都难看,说,快点走,别让人看见了。俺像 或者提着地瓜干、玉米、小麦,甚至拿着鸡蛋去 赚了天大的便宜,转身飞快往家跑去。回家对 换。那个时候,绝对没有塑料大棚。一开春,就 母亲显摆,大爷称好后,又多抓上了一小把哩。 组织社员将大粪或土肥,筛得很细很细,然后 故乡在我的记忆中,永远是一个挥之不去 运到菜园地。整墒。施肥。浇地。接下来开始 的背景。曾经幻想远离城市的雾霾和喧嚣,重 种黄瓜、西红柿、芸豆和土豆,立秋了再种大白 新回到故乡好好享受乡村生活,父 参 但对于远离家 菜。大蒜、菠菜、韭菜什么的,都是上一年临秋 园、寻求幸福彼岸的俺来说,对故乡有太多的 末尾种上的,到了春天浇灌一场透地水,不几 焦虑和思念。日益加剧断流的河水、沙化的土 天,菜就绿油油生长开来。为防止被人偷窃,生 地和毁坏的山林,故乡意味着是一个逐渐模糊 产队必须派专人看管菜地,我大爷就在这个时 的记忆符号。也许有一天俺乘了马航客机,和 候走马上任了。管理菜园的人,必须是生产队 故乡失去了联络,能不能再续家谱、死后归葬 长最信任的人,但也必须是一个实在人、厚道 于故土的祖林,都是未知的密码。遥远的故乡 人。精明过头的人,一般都不安排他们管理菜 也许只能在电视电影的银幕上,或者午夜梦回 园,只能跟着生产队大队人马大呼隆干活。 时,才能带来一声无尽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