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云从与马仁山 我知道位于芜湖繁昌县境内的马仁山,是始于明末清初大画家萧云从《太平山水诗画》中的《双桂峰图》和《洗砚池图》(图1),而与马仁山相识,则缘于今春“百名文艺家走进马仁”的创作活动,由此我得以探访萧尺木362年前所绘这二图的自然胜迹。
一进马仁景区大门,扑面而来的就是马仁主峰,也就是我要寻找的“双桂峰”,因为不是千呼万唤便见到了真容,所以在惊叹其峰奇灵秀之后,便没有其他太多的感想了,倒是“洗砚池”让我颇费了一番周折。“洗砚池”是马仁景区正待开发的一个景点,因其掩没于山中一片荒芜的竹海深处,故少有人迹能至。我是在景区工作人员的帮助指引下,才得以一窥其貌的。我们
先由马仁寺之侧,顺着一涧溪流向山中寻觅,想着洗砚必是用水的,可惜费了半天劲也未找到,把对景区非常熟悉的工作人员也弄出了一头汗,在他用对讲机与其他工作人员交流后,我们又弃溪流而奔山中竹海深处,踏着松软的植被,钻过许多倒伏及地的毛竹,在我们的艰辛努力下,终于见到了1200多年前,王羲之的后裔王狲霄结庐隐居,在此讲学洗砚的洗砚池。这里是一个不大的小平台,众多成型的山石块散落于平台之下,应是古人筑室所用之旧物,于其间细察尚可见一两处墙基之残迹,周围竹林中满地皆是野猪或踩、或拱出的洞痕,尽显荒寂之野境。洗砚池位于小平台之上,用山石圈垒而成(图2),看了才知道原来此池是一眼活泉,水由池底之泉眼渗涌而出,终年无论多旱也不会干枯,乃活水也,所以不用借助溪涧之水便可涤砚,我不禁想起朱熹老夫子的名句:“问渠哪得
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看此池中之水清澈透明,池底则略泛黑,似有千年之前先贤的墨韵仍遗留于其间,观之让人顿生怀古之幽思。想来360多年前萧尺木来此,睹先贤遗迹亦是这般感受,所以绘马仁之景时,独选挺秀之主峰与清幽之砚池。
这次来看后我才知道,萧云从的“双桂峰”与“洗砚池”两图,乃是写“意”寄兴之作,既是写题于画上之诗作(萧云从于图上各题“宋徐杰”“双桂峰”、“洗砚池”诗一首,如“洗砚池”诗中就有“波间洗破砚,墨浪飞玄鱼”句)的诗意,也是写他自己胸中之意,是自然山川、人文故址与诗意和画兴的结合,并非照搬自然之景;是取自然内在的神韵,而非取其外在的地貌,这应是在写他自己胸中的块垒、丘壑。故图与山川是意会,而非简单的描摹,是如董其昌所言:“以蹊径之怪奇论,则画不如山水;以笔墨之精妙论,则山水决不如画。”
像萧云从绘《洗砚池图》时,改一眼深泉形成的一个小小的洗砚池为潺潺之溪流山涧,这就使画面顿生活泼生动之气息;还有图中所绘安坐于石凳之上,铺纸搁笔于石台,观待童仆洗砚的高士,也应是其自画像,因为他自身就向往着这样的生活状态,连观看图画的我们都愿意经常能畅游、安居于这样的幽境之中。 马仁奇峰之旅,对我来说是一次发现之旅,集自然奇观与人文遗迹于一身的马仁仙境,让我感受着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和古圣先贤们的逸韵遗风,并得以与萧尺木做了一次穿越时空的对话,对古代文人画家的以山水为寄,有了更深刻的理解。萧云从和新安画派的弘仁、查士标、孙逸、汪之瑞,以及梅清这些产生于明末清初的遗民画家,他们所宗法的是元四家中黄公望、倪云林、吴镇的遗韵。因为站在明朝遗民的立场上,是和生活在元代的宋朝遗民有着同样感受的。
所以,他们都是以气节为重,寄情于山水,也就是以山水为自己的思想寄托。因此,在他们笔下的山水,都是以墨笔具多,是少有颜色的,是空灵的,是有逸趣的,也是避世的,甚至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所以也是脱俗的。应该说,明末清初的遗民画家,创造了中国画坛的又一个高峰,在中国绘画史上有着崇高的地位。但可惜的是,萧云从、弘仁、查士标、孙逸、汪之瑞、梅清,这些皖南遗民画家,都是我们安徽画坛的绝响。
楼上楼下两重天
友人告诉我,他有十几张海上一位人物画大家的作品,我说很想看,他便将画带来我家中。一卷未裱的作品,打开第一张我看不对,便把十几张全铺在地
上,结果和第一张一样水平低下,一点都没有这位大画家所作人物的神采,全是仿品无疑。我因为吃惊这么多画全假,便未加思索就说:“这全是假的。”友人当时便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很不高兴地说:“你不能看画了,这是我亲自到上海他家里去买的画,怎么会假?”我这才反应过来,人家花了大价钱买这么多画,我一口就全假,他肯定接受不了,但他说是到这位大画家本人家里去买的,倒引起了我的兴趣。我让他说一下经过,他说他交往多年的一位倒画的朋友认识海上这位大画家,以前就买过这位大画家的画(我曾见过此人买的那两张真画),这次预先联系好后,便带他一起去的上海。在旅馆住下后,又电话和这位大画家的太太联系了一下,约定好去的时间。于是第二天俩人一起来到大画家住的地方,在其楼下朋友对他说:“大画家年龄大了怕烦,不愿见陌生人,你在楼下等我。”约半
个小时后,朋友挟着一大卷画下来了,并从随身带的大皮包里取出一把扇子说:“你上次看的这把画好没盖章的扇子,我也让他补盖了一个章。”我这位友人说,过后他又打听了,这位大画家确实住在这幢楼上,而且当时在旅馆与大画家太太约时间他就在场,当然深信不疑了。
我告诉他,其实这个把戏就在你那位朋友带上楼去的包里,未裱的十几张纸叠起来并不太大,放在包里是很方便的,下楼前展开卷起来,就显得又长又大了。至于头一天的联系电话,第二天楼上又发生了什么,以及扇子盖章是怎么回事,对你买的这十几张假画来说,是一点关系都没有,那些只是唱戏的闹台、过场,你才是他的正文。此招与埋些新仿青铜器或瓷器、玉器在荒郊野外,再带想买出土古物的人去,当场开“棺”取“宝”有异曲同工之妙(我在湖南就曾碰到,
拿来鉴定的“郑板桥墨松红梅图”,说是从古墓中挖出,并有录像为证,姑且不说“墨松红梅”这种题材很难与郑板桥有联系,就是从物理的角度,那一眼就能看明白的只从茶水中过了一下的新宣纸,也无法与古墓发生关系)。后来我这位友人通过其他渠道知道了此事确如我之判断,画也肯定是假的,一气之下,把玩了十几年的收藏书画这个乐趣给戒了,从此不玩画了,实在可叹。所以,鉴藏书画有时耳听是虚,眼见也未必是实,何况这种半耳听、半雾里看花的眼见,更不足论了。还是要以对书画本身的了解、研究为基本条件,识真方能辨伪。
“双胞胎”和“多胞胎”
同一名家的书画作品,如出现“双胞胎”或“多胞胎”,
是必须引起我们警觉的事,需要具体情况具体分析,从书事本身去找证据来判别真伪,不能一律先直接就“枪毙”了。因为“双胞胎”和“多胞胎”虽不多,但也不是不会发生的事情。像肩功先生有时同一天写的同尺寸、同内容的字,几乎一模一样,非要找出谁是“鸡”、谁是“蛋”,肯定会错杀其中一张或两张写得略有瑕疵的作品。这样说并不意味着不去分析研究就一律看真,而是 辩证地说不要见到这种情况,不去分析研究就一律看假。
再如傅抱石先生作画经常一稿多画,有时画面、题款基本一样,有时小细节上有点区别,虽水平不一定一样高,但笔墨的水准和特性在同一时期是不会有太大差距的。所以,鉴定这一类类似“双胞胎”或“多胞胎”的作品时,既不能冈构图基本一样,题款也差不多,就认为必须是一真一假,也不能因为他有一稿多画的
习惯,就认为他所有相同的作品都为真迹。还是要就画论画,从书画本身找依据,以笔墨水准是否符合他这一时期水平为主要标准,再参考同类作品之间的差异,并把傅氏绘画那种特有的“酒气”作为重要参考因素(也就是傅氏绘画营造出的特有气韵,也有人称之为“鬼气”),这种“酒气”是明净的,虽乍看有时有点粗头乱服(主要指山水,在傅氏这是磅礴之势),但静下来细看则有种灵动的、沉静的内美。而不是像一些伪作那样,粗糙、脏腻的粗头乱服,满纸躁动之气,似想追求傅氏的灵动,却沦为浮躁、浅薄、怪诞的粗野江湖气。同理,过于拘谨的笔触,外表虽形似,但无傅氏用笔放逸之态,也是仿作常露马脚的地方。 据陈佩秋先生回忆,谢稚柳先生也有因别人订画的“双胞胎”、“多胞胎”作品存世,画展卖画时同一作品常被人重复订制,别人买画后另一人看到感觉好,再
来订制同样的作品,都会导致“双胞胎”、“多胞胎”作品的产生。我就曾碰到过吴青霞的“双胞胎”《渔乐图》扇面,画面、题诗、书款一样,水平也差不多,只是上款的两个字不一样,当时认为必是一真一假,就不要了。现在想来,两件水平难分伯仲,应该都是真的,是吴青霞20多岁在上海卖画时别人订制的,是同一粉本的一稿多画而已。
鉴于此,我们在鉴赏书画作品时,不管是不是“双胞胎”或“多胞胎”,都要去体察作品中是否蕴涵着署款作者本人的审美观、学术修养、思想境界和时代风尚,这些形而上的东西都会通过原作者技术层面的操作落实在作品上,得以表达,也就是通过作者的笔墨技法体现出来,呈现于画面之上。而伪作一定含蕴着与原作者不一致的个性和不同的艺术水准,尽管形式上与原作多么一致。所以,从笔墨水平和技法的层面切入
去进行作品赏析,由此深入去理解作者本人的审美观、学术修养、思想境界和时代风尚,最后来达到探究作品真伪的目的。
很难学的四位大师
我曾说近现代有几位大师不可学,遭到友人的反对:你凭什么说不可学。我这次来谈谈理由,并改为“很难学的四位大师”,可能贴切一点了。
齐白石的山水范式,在名大如他之大师,是天纵之作,而别人若学,则天壤之别即出(图3)。在白石童稚、拙趣是其优点,在另一人则可能沦为做作之形象。白石极晚年几笔老而不堪的笔墨,或似花、或似叶,在白石为“最后之辉煌”,在他人则是欺世之笔墨也:同样白石极晚年之字,如在别人则是支离不堪之笔,
在他则为人书俱老、苍浑朴拙,缘何?白石之寿高如此、白石之名大如此、白石曾经之神妙佳作给人以联想丰富如此,所谓“少写才情,老写修养”,白石虽未能“(垂)老而愈妙”,但观者睹此仍能得见其修养。无白石丰厚修养之人如也欲学其老而不堪之笔墨,而不愿下功夫先学其中晚期精能神妙之笔墨,自入魔道也,但现当代此类人颇多。齐白石的弟子中,唯苦禅、可染俩先生得其神髓,恪守“学我者生,似我者死”之师训,故能有大成就。吴昌硕的弟子似也如此。
现当代山水画学黄宾虹者甚众,而能入能出自成一家者无。可染先生虽也学于宾翁,但他只学宾翁的治学精神、修养境界以及陶冶自己山水范式所需的笔法、墨法,看似拙笨的学习方法,却是大智慧、大才之人的方法,所以能青出于蓝。宾虹为学之精神、高蹈之学养、出神入化之笔墨,是其画之精义,现当代
大多数画人只学其图式,水平高者学摹其笔法、墨法,但皆不能入其堂奥,为何?学养不足之故也!宾老乃积逾50年之学识,于70岁左右方成绘画大家,80岁才有大师之名,是积劫方成的菩萨,非当今浮躁之士可学也。
潘天寿先生的画乃展其胸襟之作也,其胸襟之开阔,见识之广大,入门老师才艺之高妙,是时人无法想见的。其画大气乃胸襟之故,落笔不凡乃见识之故,非苦练成熟之故;而能画思出人其表,是得过高人指授,自己又精通美术史,悟出画理妙谛之故耳(图4)。 傅抱石先生是天纵之才,非常人可以观想,所渭“抱石皴”并非其真正成功之秘诀。对艺术追求之执著,领悟之畅达,是其成就的先天优势;而对时势之敏感,世故之练达,政治嗅觉之灵敏,是其成就的后天补充。而洞悉千古绘画之妙理,天纵驾驭笔墨、图式之能力,
则真如董其昌言气韵时所说:“先天之致,非学而能知也”。抱石是真英才,故天亦妒之,使其英年早逝,未享长寿,因其艺已臻顶峰了。像白石、宾虹若在他这个年纪就走了,那最多只是中国画长河中的两个匆匆过客,普通名家而已。
白石之趣、宾虹之韵、天寿之气(势)、抱石之逸,当代画人若学之,除非皆如可染、苦禅一样由本源来学,如只学他们笔墨之皮毛,图式之外形,则永无出蓝之日。
朱元璋、傅山、李可染
明朝的开国皇帝朱元璋,是先贬孟子,将孟子赶出孔庙;晚年又崇敬孟子,把孟子再请回了孔庙。明末的书法大家傅山也和这位先皇一样,在年轻时曾欣
赏并学习过赵孟?\\的书法,明朝被满清推翻后,同破之恨无法释怀,转而发泄丁二书法之上,于是对书学的理念发生了变化,创立了所谓的“四宁四勿”之说,并对他认为是“事敌”的“贰臣”赵孟?\\变得极为鄙视。他告诉其子孙说:“予极不喜赵子昂,薄其人遂恶其书”,“痛恶其书浅俗如无骨”。意思是说因鄙视赵孟?\\的为人进而也鄙视他的书法。
直到晚年,心境平和了,傅山对赵孟?\\的评价才产生根本变化,在《秉烛》一诗中他写道:“秉烛起长叹,其人想断肠。赵厮真足奇,管婢亦非常。醉起洒犹酒,老来狂更狂。斫轮馀一笔,何处发文章。”此时的赵孟燎,令傅山深夜秉烛长叹,辗转难眠,诗中他用“足奇”这样的词汇,来充分表达他对赵孟?\\的敬佩。由此我们町以看到,这时的傅山开始理性地看待前辈赵孟?\\了,因为他看清了,自己曾痛骂过的赵孟?\\,
在书法艺术上,是自己不可企及的。傅山中年的贬赵,一方面是由于上述的那些原因,另一方面也反映出他当时书学修养尚不足,其境界未至了昂妙处,意气用事而尽贬了昂。而晚年的他已得书学之妙谛,真识子昂之美,并领悟到赵孟?\\把自己的理想和抱负寄托于手中之笔,是多么的难能可贵。再者随着清朝统治的逐步巩固,明亡的历史已不可改变,这点傅山应该也意识到了。
近现代国画大家李可染对董其昌的解读,也是如傅青主对赵子昂一样,是至晚年始识董玄宰笔墨之妙处,他晚年曾说:“开始,我对董其昌的画是不理解的,看不懂好在哪里。”“我喜欢八大的画,后来慢慢从八大的画中,看出了董其昌的影子,八大的画全是从董其昌来的。我才义细看董其昌的画,才‘看出他的用笔用墨妙极了,没有一点渣 滓。‘清’极了,所有物象
都像是月光下的世界,都是透明的,像水晶宫一样”(图5)。这些都说明人对事物的认识,是有一个渐进的过程,书、画二艺中,名大、艺高如傅山、李可染,对前辈高人的神妙之境,也都是需要渐进而知的。
清初“四王”史无前例的反差
清初的“四王画派”是一个先被人捧上天,后再让人踩于地下,现在又得以重获人们认识其价值,形成史无前例反差的艺术流派。在有清一代,“四王画派”是受到极度推崇的,上至皇帝、下至文人十大夫,皆奉其为正统楷模,王?甚至有“画圣”之称誉(图6)。 但及至民国和新中国成立初期,却出现了180度的大转折,“四王画派”被激进人士们视为腐朽、没落的典型、阻碍中国画发展的最大绊脚石、让中国画走
入衰败的罪魁祸首。革命的先驱、艺术的外行陈独秀就曾全面否定地说:“若想把中国画改良,首先要革王画的命。因为改良中国画,断不能不采用洋画写实的精神。”“人家说王石谷的画是中国画的集大成,我说王石谷的画是倪、黄、文、沈一派中国恶画的总结束。”“四王”的作品只是“复写古画,自家创作的简直可以说没有。这就是王流派在画界最大的恶影响。”“像这样的画学正宗,像这样社会上盲目崇拜的偶像,若不打倒,实是输入写实主义、改良中国画的最大障碍。”(1918年1月《新青年》第六卷第一号《美术革命》)
“四王画派”的艺术价值得以重新被人们认识,其作品在艺术市场上再度广受追捧,则是改革开放以后的事了,这时人们在重新梳理中国画发展历史的过程中,用艺术的眼光,而不是用政治的眼光来审视“四王
画派”,更不是以后来学“四王”之末流的水平与“四王”本身的艺术水准等同来论,则看到了其承前启后、独具中国文人意象绘画的艺术魅力,“集其大成,自出机轴”的艺术修养和“借古以开今、化古而为我”的绘画技巧。
书画的鉴藏与鉴赏是一门复杂的学问,不但需要参与者要投入大量的精力,更需要具备对中国书画审美的悟性,以及对中国书画独特文化品位的理解。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书本知识可以“积劫而成”、苦修得来,而对中国书画“气韵”、“笔墨”的把握与认识,却需要有“一超直入如来地”的悟性,有时真如董其昌所言“气韵不可学”,所以中国传统文化的修养对参与者来说是非常重要的。
因篇幅问题不能全部显示,请点此查看更多更全内容